Thursday, May 18, 2023

《约伯记》

 

一败涂地,一贫如洗,一无所有

康慨  2019-01-29 10:20:20

  《约伯记》是一部满纸柔情的小说,作者是奥地利大作家约瑟夫·罗特——今年刚好是他去世80周年。优美的语言、凄楚的命运,加上一个足以抚慰读者心灵的童话式结局,一起构成了这个深情的故事。

 

  主人公名叫门德尔·辛格,生活在沙皇统治下的俄国。他老实巴交,是个虔诚而正直的犹太教师。在两儿一女之外,新添了小儿子梅努西姆,可这孩子得了癫痫,早早成了不会说话也不能走路的残疾儿。母亲带着他长途跋涉,拼尽全力才见到智者,后者却只是让她回家等待上帝的奇迹。

 

  “漫长的年与月、日与夜,一小时又一小时,她在等待着这个预告的奇迹。”罗特写道,“她泪流成河,心里满是黑夜,自从梅努西姆降生,每个喜悦里都含着痛苦,所有的节日都是折磨,一切的庆祝都是追悼;没有了春也没有了夏,每个季节都是冬天。太阳升起,却带不来温暖。唯有希望不愿死去。”

 

  傻小子等不来奇迹,他的两个哥哥倒是健康地长大,到了服兵役的年龄。粗壮的大儿子欣欣然从军去了,聪明的二儿子则辗转逃到了美国,卖保险,开商店,很快当上了百货公司的老板。“门德尔将不再是教书匠,他会是一个有钱儿子的父亲。”但女儿也长大了,她开始外出约会,不是和一个男人,而是和整整一个兵营的哥萨克们睡觉。门德尔因此决定搬家,搬到美国去。但残疾的梅努西姆走不了,只能留在村里,托付邻居照看。

 

  故事转到美国,俄乡丢在身后,叙事的节奏也加快了。与这种节奏形成对照的是老头子感受到的水土不服和格格不入。“门德尔·辛格在一切都匆匆忙忙的美国才学会了慢慢地走路。”他眼里的纽约,除了留声机、长筒丝袜和臭虫,还有新大陆的价值观:美国是上帝的国度,纽约是奇迹之城,贫穷是罪恶,财富是功劳,做善事是投资,无政府主义是罪行,罢工是人类的仇敌,煽动者是魔鬼的同谋。

 

  就在门德尔筹备去接残疾儿子的当儿,欧洲爆发了战争,俄美先后卷入。两个健康的儿子一个给了沙皇,一个给了美国。老大在战斗中失踪,老二在法国阵亡。母亲听到消息,当场死于悲伤。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儿也疯了。门德尔没了妻子,没了儿子,儿媳妇带着孙子嫁给了女儿的未婚夫,女儿则躺在精神病院。他成了贫民窟里无家可归的孤老,只剩下一个不知死活的傻儿子,丢弃在战火中的家乡。

 

  一败涂地,一贫如洗,一无所有。门德尔动摇了毕生的信念。

 

  像门德尔一样,罗特知道疯狂、战争和流离的味道。他曾作为奥匈帝国的士兵参加过世界大战,父亲在他出生前就进了疯人院;1929年,也就是《约伯记》出版前一年,他妻子弗里德里克获诊为精神分裂(11年后因为纳粹的人种改良工程而遇害)。

 

  在《圣经》中,撒旦得了上帝的准许,极力攻击约伯,使他子女尽都死去,使他失去产业和仆婢,又从头到脚长毒疮。罗特用现代方式重写了约伯的故事。门德尔不再祷告了,甚至要买回猪肉,在祭坛前吃掉,还起意烧掉祷告用的三宝。“我想把上帝烧了。”门德尔说。因为上帝像个恶毒的俄国县太爷,偏偏喜爱摧毁穷苦的,折磨脆弱的,抛弃无助的。

 

  本书并不是宗教故事——罗特是改宗天主教的犹太人,连他的葬礼都有两个,一个是犹太式的,一个是天主教式的——它的主题是背井离乡。但这是罗特最纯粹的犹太小说,也是他文学创作的关键转折点。此书英译者罗斯·本杰明认为,罗特从此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,以此反映个人命运的沉浮。两年后,他的另一部大作《拉德茨基进行曲》问世。

 

  1939年5月23日,44岁的罗特在巴黎一家咖啡馆门前倒地不起,四天后死于济贫的医院。他生前兼具自相矛盾的多重身份。他是绰号“红约瑟夫”(德语“罗特”与“红色”同音)的左派记者,又是极力鼓吹哈布斯堡王室重掌国玺的复辟分子。他曾谎称自己是波兰贵族之子,实际上是从未见过亲生父亲的加里西亚农民子弟。他一度以贫穷的家乡为耻,失去祖国后却对故土生出无限的眷恋。

 

  “我见过了好几个世界的毁灭。”门德尔告诉新寡的儿媳。这何尝不是罗特本人的心声。颠沛流离让他深刻体会到外界强加在犹太人身上的无根性,战后在中欧涌现的民族国家断绝了他们对永久家园的梦想。他视为家乡的辽阔的加里西亚、他视为祖国的多民族的奥匈帝国、他的欧洲乃至已知的世界,已不可挽回地毁灭了。

 


《约伯记:罗特小说集之五》

 

作者:[奥地利]约瑟夫·罗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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